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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汉江头……

来源:中国民商  杨菁 日期:2024/10/11 11:26:31

自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我在北京喝上了汉江水,几十年前的我和几十年后的我,喝的都是汉江水了。这里面也有“相思”,一种深重的相思,相思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城,汉江边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为了修坝建库蓄水,这座城沉没在南水北调核心水源地那碧波荡漾的绿水下面。

写下这个题目,联想到的肯定是宋·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这首诗写的是相思: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江头”和“江尾”其实就是一种空间概念,诗人把一种刻骨铭心的隔空相思写得淋漓尽致,成了一首名诗。

自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我在北京喝上了汉江水,我有时就在心里念叨这首诗,当然,我斗胆做了“修改”:我住汉江头,又居汉江尾,日日思江不见江,共饮一江水。是的,几十年前的我和几十年后的我,喝的都是汉江水了。

这里面也有“相思”,一种深重的相思,相思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城,汉江边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为了修坝建库蓄水,这座城沉没在南水北调核心水源地那碧波荡漾的绿水下面。

这座城就是十堰市所属的郧阳区,曾经的郧阳府城——那是我的出生地,那是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和我现在所居住的北京城相隔千里,一个在江头,一个在江尾,喝上了一江水,这是一种怎样的缘分?但谁又知道我心中的那种痛和思念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呀!

因为,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出生地了!

再也找不到我童年生活过的痕迹了!

一座府城,遍地明清时期的古建筑,还有厚实恢宏的老城墙,说没就没了,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并不是我一个人找不到童年的痕迹,是许许多多人的童年痕迹都不见踪影啊!

前些年,听说丹江口大坝要加高十几米。这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旨在提高汉江中下游的防洪能力,又提高了水库的蓄水能力,满足了北方地区的水资源需求。而对我的故乡来说,这加高的十几米,不是一个纯粹简单的数字,意味着又有多少良田被淹没,多少企业要关停,又有多少库区人民要迁徙离开故土。我的家人中也有人参加了移民工作队,这其中包含的各种故土难离的心酸挣扎我就不一一诉说了。

那一年,我正好回到了老家,知道了这个消息。触动我的是:在江之头的郧阳老城区,在原来的西北高地北门坡那里残留的一点老城遗存,这次不能幸免了,除了大丰仓,都要被拆除淹没。那里面,最宏伟的建筑是大丰仓粮库;最醒目的建筑是我小时候去过的天主教堂——一座清代的教堂啊!

于是,我迫不及待就去了郧阳,去看看那座我写过多次的老教堂,那是老郧阳府城唯一的西洋建筑,也是当时最高大最神秘的建筑;还有一小片老街,是当年被水淹没后的一块高地上仅存的故地。我早就想去,也很害怕去,因为,那是真正的故乡。故乡是什么?自从那一座老城消失后,你一直在为她痛着。如今,这种痛已被深深的埋藏,你不想触动。

从北京回来我住在十堰城区父母工作的那所大学校园里,市区到郧阳,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没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因为我不知道我能看到什么。下了车,远远就看见我魂牵梦绕的老教堂,但已不是记忆中的浅黄颜色,而是黑不黑、灰不灰、白不白的斑驳着,经历了时间和风雨的侵蚀,变成了这个模样。曾经空旷寂寥的教堂被三座巨大的高压线铁塔包围着,显得那么的逼仄,有点可怜兮兮的,像是“在一块虚构的土地上虚构出来的小教堂。”

穿过一个小道走过去,铁门紧锁着,我叫了几声,一个老头过来打开了门。

在外面照了几张相,然后走进了教堂,我站在这一百多年前的老教堂里了,我四处环顾着,一个平常的、大同小异的天主教堂,找不到当年那种神秘莫测的氛围,也没有故地重游地欣然。儿时,我常到住在西关三眼井的外婆家,每次都要经过教堂,都会看到那高高的尖顶,不知看过了多少次,那真是千百次的回眸了。对我来说,吸引我的不仅仅是教堂本身,而是存在于其间的不可见的东西。不可见的是那一个多世纪的岁月,是我童年的记忆。只是,一个屋子装得下一个世纪么?我童年走过的痕迹在哪里?恍然之间,童年的我在我的脑海里轻轻掠过教堂。

有教徒很热情地迎上来,要给我介绍点什么。我告诉他我是当地人,我儿时来过教堂,我熟悉教堂的钟声。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那个意大利的梅神父,我上小学时我的老师告诉过我们那个一身红毛的梅神父在汉江里游泳的故事;我问他们教堂里的那口青铜钟呢?当年“东三、西四、南五、北六”的钟声是在提示老城哪个方位有火情发生;我说原来彩绘的玻璃为什么换成普通的玻璃了呢?他们不知道梅神父,没见过铜钟,甚至没听见过钟声,他们只是告诉我明天是耶稣复活日,教徒们有活动,欢迎我参加,还挽留我就餐。看来,关于天主教他们比我知道的多的多,关于这座教堂曾经的某段历史,他们不见得比我知道的更多,而且他们也没有那种深彻骨髓的记忆——一个人幼年时的某种记忆,竟可以贯穿一个人的一生,仅仅是文学的作用么?

没有了钟声的教堂黯然失色,令人哀伤。

我不想再问什么,我爬上了盘旋的楼梯,站在窗口处向外张望,眼前是一片陌生低矮的平房,还有黑色瓦片组成的屋顶。这就是最后的故乡?这就是最后的郧阳府……你感到自己的困惑,故乡的残破应该是一种美丽的残破,但你找不到这种感觉。你不禁自问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不管你脑海里闪现的想法有多浪漫,但我为何在此逗留呢?是为了满足一点怀旧的愿望吗?但怀旧的对象是谁呢?

而且,大坝要升高,这座曾经幸存的百年教堂也要被拆掉了,迁到柳陂,迁到那滚滚红尘的城镇中。那将是另外一座和我毫无关系的教堂了。我只是庆幸,我在老教堂被拆掉之前来过,看过,想过,拍照过,用我的心和她拥抱过。

我知道我总是在徒劳的保留有关过去的美好记忆,那或许不过是一种永恒的错觉。

我和穿着世俗服装的神父和修女道别,从教堂出来,我还要去看看那片老街。这片破旧的街区有两个不错的名字:老城街和天主巷,据说住在这里的好多人都是早期的返迁户,他们无法习惯外乡的生活,又返回了自己的故乡。

这里是不会吸引游客的地方。偶尔有几个路人经过,用茫然的目光打量着我,让我感觉站在这条残破的街上东张西望寻寻觅觅是如此的荒缪和不真实。你在找什么?这里原本就是古城的边缘,原本就不是繁华热闹的街区,现在又掺杂着很多后期搭建的平房,小时候我也很少来过这里。

然而如今只有这里。

飘走又飘回的仿佛只有我,我很希望像老熟人一样认出某一棵树,某一片瓦,某一条青石板小路……

我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呢?

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你只能出生在这个地方。多少年了,我回到老家,我知道我去的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地方,因为那是一个没有童年痕迹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在历史中。到这个时刻,你才知道历史如此冷冽。

但是,世界上有些地方会让你在到达和离开时有种被神奇放大的感觉。我到达和离开巴黎是如此;我到达和离开吴哥窟是如此;我到达和离开好望角时是如此;我到达和离开埃及时也是如此——但被放的最大的还是故乡。因为,有时候,对一个人来说,对于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她的根、她的家乡更重要,你相信你会在那个地方找到其他任何地方永远都找不到的东西。

在强烈太阳的照射下,我执着的继续向前走去。经过两扇贴着门神的干朽的到处都是缝隙窟窿的木门时,你知道什么叫“时光”。在一座老房子屋檐下的阴影里,坐着一个没有表情的老妇人,视而不见的看着我从她眼前走过,和十年前、三十年前或者是一百年前一模一样,就像她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曾动过。我很想把她拍下来,想了想,没有拍。我何苦要打扰她的宁静?

我拐进一条破败弯曲的小巷,是那种可以让人幻想的破败,这些废弃的老屋子,很像是发生鬼魅事件的场景地。匪夷所思的是,还有的人家屋后码放着高高的木柴垛,树还是他们的燃料吗?不过在一个极其狭窄的转弯处,从一个窗户里传来了很现代的流行音乐,像是在讲述一个时光倒错的故事。

到处都是房屋的废墟,里面也是废弃的各种旧物,从窗户的破洞里射出的光柱中,厚厚的尘埃飞扬着,屋中弥漫着前人曾经的悲伤?在这个狭窄的地方,只有这几幢老房子,在无声地等待时光的尽头。我伸出手来,想拽下一块雕花的瓦当,这至少是清末年间烧制的吧。拽了一下,我放弃了。我生怕一使劲,在拽下瓦当的同时,会把那摇摇欲坠的整座房子拽垮。

我一边走一边迟疑着,这不是嵌在我脑海里的故乡,我的故乡是一座多么美丽的古城啊!

我还是往前走。

终于,看见了一面比较高大气派的断壁残垣,有着建筑物的废墟美,里面还有一座带着四个飞檐的碉楼。咦,这是什么地方呢?我向远处的一位老大爷大声的询问,老大爷也大声的告诉说,那是老公安局的看守所,那是看守犯人的碉楼。原来如此,儿时的我是不可能进过看守所的,我只看见过公安局的大门。不过,这四角飞檐的建筑原来是什么用场呢?这里曾经关押的都是什么人呢?夜半时分,那空中是否还飘荡着哭泣的冤魂?

绕了一圈儿,没有找到入口,也不想从断壁上爬过去。远远的,我却认出了老郧阳中学的蝎子房,是的,那是蝎子房!小核桃林边上的那幢神秘的蝎子房。老郧阳中学的人谁不知道蝎子房呢?我是老郧阳中学的子弟呀!我们小时候住的家属院,是一个财主的两个相连的四进的大院落,每一进院落里都住着好几户,号称“司令部”,因为这院子确实曾先后做过国军和共军的司令部。还记得院子里有用于防火的长满青苔的太平池,还有一棵树荫浓密香气四溢的香橼树。四进的大院子连同我们童年的痕迹一起已沉入水底,只有山坡上的蝎子房还在,那是当年那个大户人家养蝎子的房子?足足有两三百平米大呢。他们为什么要专门盖一个房子养蝎子呢?没有人给我讲述这些陈年往事了。

我那时一个人常悄悄跑到蝎子房,在那空空如也的大房子里练功,在那里跳舞,一个人疯狂的旋转、跳跃、做出各种舞姿,梦想长大了当一个芭蕾舞演员。不过这个梦想持续了不太长的时间,后来蝎子房里打了隔断,住上了两户人家。

有一些事物是拒绝被毁灭的,比如记忆。因为记忆,我跨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又站在了蝎子房前。对故乡对童年的记忆是永恒的,站在这些破败的废墟前,只是想把这一缕永恒编织进自己的生命里。依然是快要坍塌地屋子,到处都是裂缝,大大小小的裂缝,里面还保留着原来的格局,在我走进去的瞬间,我很怕它会突然垮塌下来。为什么这座房子还孤零零的留在这里呢?它在守望什么?

山坡下面是我曾经的家,我家的小院里有一株绿皮的梧桐树,梧桐树叶包出的粽子有一股难忘的清香。如今,那里连地形地貌都面目全非了。

水荡涤了一切。

最后我去了大丰仓,也就是储备粮食的天下粮仓,门口的文字介绍说有几百年历史了。当年为了便于保存粮食,粮仓建在高地上,才得以幸存。我小时候,这里也是粮库,我拿着粮本在这里买过我家的计划粮。今天看来,这几幢建筑也显得高大宽阔坚实,能储存不少粮食。靠在厚实的青砖墙上拍照,拍着拍着手机没电了,对老城遗存的寻觅也到此为止了。

我找到什么了吗?我一直都在找寻着嵌在我脑子里的那个古城印象,我想把这个印象从我的头脑中舞动出来,舞出一份绚丽的景象。其实我更多的是在往日的时光里行走,我不过是徘徊在时光的隧道里。

消失的仅仅是古城吗?时间也在这里被融化并随之永远消失,曾经煌煌然的郧阳府变成了一片茫茫的芦苇滩,那芦苇长的声势浩大,银色的芦苇飘舞时,场面很壮观。

但是我相信,这样古老的土地,这样坚韧的土地,它一定是有灵魂的,那灵魂一直会纠缠在这块土地上,纠缠在我们的心中。

又一次,将心底的那一缕永恒的思念,搁在江之头最后的郧阳府……

时间过得真快,到2024年,南水北调中线已通水10周年了。也就是说,从江之头走到江之尾的我,喝了10年的故乡水了。

跟随着北京十堰两地组织的“南水北调通水10周年文学采风团”,又一次来到了郧阳,来到汉江边。水位上升的很高,那片小高地不见了,茫茫的芦苇滩也消失了,这段汉江已不是我儿时的模样——蜿蜒细长玉带一般,而成了一片宽阔的水域,有了浩瀚的感觉。汉江水浩瀚着,在源源不断源源不断地向着北方流去,那水好绿好绿好清好清呀!

为了这一江绿水,为了涵养水源,我的故乡还在继续做着努力,整个十堰市采取了各种措施,把水源区的生态环境保护视为重中之重,确保了一江水的质量。如汉江禁渔,数百年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打渔为生的汉江渔民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十堰是山区,治水之本在于治山,绿水和青山是相辅相成的。这一趟走下来,看到了我心心念念的景象。

小时候,读过很多古诗词,对唐代诗人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一》印象深刻: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首诗的后两句天下无人不知,但我一直对第一句中“绣成堆”三个字感兴趣。他回望的是长安的骊山,当时骊山上的树木葱茏如成堆的锦绣啊!那是怎样的景象!我也是走过万水千山的人,我一直想看到“绣成堆”的山色山景,却一直没能如愿,找不到与这三个字匹配的景色。我常想,杜牧生活的时代,生态环境没有被破坏,所以才有“绣成堆”的绝色存在。这数百年来人类的活动,已对地球产生了很大的破坏性影响。我曾有点沮丧的想,估计是不会再有“绣成堆”这种景色了。

但在我的家乡,在十堰的山沟沟里,我惊喜地看到了“绣成堆”!一片片山林,一座座山峰,树木绿、藤蔓长、野草青、山花艳、百鸟鸣,密密簇居,团团缭绕,互相辉映——大自然是公平的,你怎样爱护它,它也会慷慨的回报你。

尤其在春季,群山新绿,山花初绽,那真的是“绣成堆”啊!

我们坐游轮到了核心水源区的水中央,喝到了江心水。这可以直接饮用的汉江水,味道甘醇清爽,不亚于任何大牌的矿泉水纯净水。

站在汉江头,远溯汉江尾,我只是希望,人们不要忘记,在那江之头的绿水下面,有着许多人的故土,有着我和许许多多老郧阳人的“相思”……

(责任编辑  李秀江)

(责任编辑:李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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