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灵魂的拷问——观现代越剧《枫叶如花》

文/王忠明

“人一生为什么总是在选，生与死去与留九鼎一言”

这是女主角华枫在现代越剧《枫叶如花》中的一句自问式、思忖性唱词。在我看来，它堪称“剧眼”，是全剧的点睛之笔。选择见精神、见品行、见泾渭分明、见霄壤之别、见大公大义与自私自利之撕裂……一部剧作，能让人们润物无声地“遇见”选择、生动形象地体悟选择，足见编导等主创者们敏于发现和演绎人生真谛的灼灼风华。

选择，在任何人的实际生活中都无法避免。古人云：“书必择而读，人必择而交，言必择而听，路必择尔蹈”，说明选择具有普遍性，有时不乏尖锐性。且不说生死考验，即使是面对一般的利害得失，谁躲得开选择这一关？而如何选择，选择什么，最终均由每个人的格局境界乃至深层次的信仰信念说了算。因此，着力提升心灵品质或意志品质、确立高尚的理想信念，方为关键，否则，便难以做对人生之路上有可能出现的各式选择题。《枫叶如花》以我党地下工作者艰苦卓绝的对台斗争为题材，剧情跌宕起伏、结局血染霜天，故被人誉为“越剧版‘潜伏’”。这自然是一大亮色。然而，更值得称道的“潜伏”其实是埋在具体情节深处的思想意蕴。剧中几乎所有角色，都围绕对党和人民的事业相应做出了或忠诚或背叛的不二选择。选择，仿佛就是一种灵魂拷问。有的人经受住了拷问，因而走向光明大道，如女主角华枫等；而有的经受不住拷问，结果就成了可耻之徒而掉入罪恶的深渊，如李孝乾等。不同人物的选择，有不同的标本意义，但九九归一：人活一世，选择是常态。要紧的是，遇到“生与死去与留”这类十字路口重大选择时如何正确拿捏，因其直接关乎生命的走向与前程，故不可不慎也！全剧动人心弦，之所以深得现场观众之共鸣，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正取决于此。

当组织上将“秘密进入台湾”或去上海喜见多年分离的儿女撒欢这道“二选一”交与华枫答题时，她最终选择的是前者。这是去与留的选择，其中也有生与死的风险考量，华枫内心一时涌上了左右称量的纠结，这是符合人性的。但是，权衡之后，她断然决定说出暗语“先生来了”，以表明选择赴台。选择的客观性，即作为决断的必然过程，使得这个“先生来了”俨然不是对“先生走了”（抵沪团圆的暗语）的否定，而是大我与小我，亦即党性与人性在更高层面上的融合一致。这样的情节处理，艺术地突破了僵硬的或僵化的政治说教樊篱，从而使“平生选择跟党走，就要敢担当”的精神世界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合情合理。

任何形式上的现代追求，只有在作品的思想内容为当今时代的发展旋律、进步潮流所期许、所召唤，才有意义

当华枫在执行任务中不幸落入敌手而面临苟且偷生抑或宁死不屈时，她毅然选择了后者。这直接就是生与死的选择，其中自然也包括违逆初心与慎终如始的选择、背信弃义与坚守信仰的选择、虚伪与诚实的选择、逆与顺的选择等，从而大大拓展了全剧的“选择”层面与内涵空间。何塞·马蒂曾说，“最困难的职业就是怎样为人”。而为人之难，也许莫过于选择。又诚如莫尔所言，“在人生中最艰难的是选择”。其实，由表及里，任何选择的背后都不外乎是“三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在起作用。故唤起人人注重淬炼“三观”，实为本剧所触摸到的或者触及的社会学意义（而不仅仅是政治思想教育或政治学意义）。由此来看，人的选择与选择的人，或许应是艺术创作中诉说不尽的深邃主题之一。

在该剧中，最具戏剧性也最具讽刺性的是一个已经变节了的灵魂与另一个行将变节的灵魂之间的对话。谷宪文，身任台湾军情局特勤处长要职，抓捕了台湾地下工委书记李孝乾。在阴森恐怖的刑讯室里，他居然对后者来了一番“打开天窗说亮话”，先是揭短——“你天天山珍海味美酒霓裳，还侵吞经费保私囊”等，以“痛斥”其“是个变节的懦夫、膨胀的贪狼”。殊不知，他如此“义正辞严”，却原来自已早就是个“变节的懦夫、膨胀的贪狼”。接着，在听到恼羞成怒的李书记还口大骂“你，你无耻！”“你……叛徒！小人”之后，他又“理直气壮”地跟后者算起了一笔“大账”，试图证明自己当年选择叛变投敌是多么的高明。说什么“人随王法草随风，见风使舵真英雄”，“理想竟被风吹破，好死未必上天堂”……这不是典型的信仰冲突、价值冲突吗？基于不同的“三观”取向，必然是不同的算法及选择。与其说气急败坏的李书记被阴毒的谷宪文残忍用刑而选择了信念塌陷、操守沦丧，不如说他步谷宪文之后尘而再度证实：凡变节者，均有一大共性特征，即恬不知耻。孔子曰：知耻近乎勇。此言深矣！

同样是一番对话，随后发生在谷宪文与身陷定海监狱中的华枫之间，却完全是别一种场景。前者依然用征服李孝乾的那种套路、那种口吻、那种逻辑，试图摧毁华枫的信仰高墙。他甚至不惜“入情入理”现身说法，称“想当初我的选择也很困惑，这一生究竟为谁活。原本是岁月静好闲云野鹤，却偏要负重前行追赶阎罗”，并连连发问“我死了世上人还在行乐，为什么要让我血洒荒坡？凭什么让儿女骂我是蠢货？凭什么让家人替我受罪过？”劝导华枫“回心转意”，不然，“你选择的是一条死路啊”。没想到，这一套用于华枫则完全失效。知名演员王滨梅以极富感染力的唱腔，一气呵成，斩钉截铁，将谷宪文这位自封的“榜样”“智者”反驳得体无完肤，进而将华枫的形象塑造在高潮处推向荡气回肠、义薄云天。“回答我，对亲朋你敢说千金一诺？对百姓你敢说以民为天？对苍天你敢说问心无愧？对良心你敢说活得坦然？回答我，灵与肉孰轻孰重？回答我，罪与罚与谁无关？难道说为虎作伥是你的尊严，生不如死是你的明天？”问得如此步步惊心，而应之则只能是张口结舌。这就是不同选择之间的灵魂对决。好一个女中豪杰！华枫分明已升华为“香魂一缕”“清风一袭”“枫叶如花花胜火，点亮锦绣川”。

很明显，《枫叶如花》能登上落成不久的中央歌剧院“大雅之堂”，并在此次首都新时代舞台艺术优秀剧目展演中博得业内外人士好评，实为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的雄厚底气、底蕴所势然。作为一部现代越剧，编导等主创人员着力于现代气息的营造，在视觉及听觉效果上都有新的探索，例如帷幕拉开以别开生面的歌队深情合唱起始，既有视听冲击力，又有带入感——瞬间就引导观众进入庄严、恢宏的艺术氛围中，与厚重的思想主题有机契合；又如在战争场面、特务追捕等舞台呈现中，试用类似音乐剧的群体歌舞，与剧中几位主角的浓郁越剧抒情片段相得益彰，在差异化的结构安排中丰富了审美品相，强化了现代感。当然，最根本的现代意涵还是在“内容为王”。当钟石将军等三位革命英烈齐刷刷地朝向大陆故乡而双膝跪下时，我们看到的不正是当今和平建设时期仍然需要大力弘扬的为国为民甘洒热血的拼搏精神、奉献精神以及牺牲精神吗？任何形式上的现代追求，只有在作品的思想内容为当今时代的发展旋律、进步潮流所期许、所召唤，才有意义。而选择——选择观、选择关……就是该剧成功“选择”的巨变时代中人人都须直面的现实命题，构思精当，贯穿今昔，故意蕴深长。

“人一生为什么总是在选，生与死去与留九鼎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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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7日于北京

（责任编辑  李秀江）